上周，国人美术大佬阮佳下场与AI“对线”的事情，引发了不少讨论。
这位曾参与过《光环》《魔兽世界》《暗黑破坏神3》等项目的CG艺术家，上周五在微博放出了一张《艾尔登法环》女武神的同人草图，表示要做个测试——看看有没有人能使用AI，在半小时内将草图细致化。但尽管测试时间一延再延，直至今天，也没有一张图片能在精度、构图上媲美阮佳的成品。有人评论，这个测试对AI发展的意义不大，更多是提供一种情绪价值；并且认为阮佳的选题颇为取巧，处处都切中了AI如今的盲点，比赛并不公平。而在美术从业者眼里，阮佳此举就像是扛起了“反AI的大旗”，不少人从中感到振奋。那么阮佳为什么要发起这个测试？他是如何看待“原画失业论”“AI取代人类”等论调的？近日，葡萄君联系到了阮佳，聊了聊他对于AI绘画的态度与看法。葡萄君：你现在还在游戏行业吗？是什么时候关注到AI绘画的？阮佳：2016年我从微软的343工作室离职，回国之后就在画自己的画集和项目，偶尔会接一些游戏的外包。另外我也会去做一些美术分享与教学，以此维持生活。目前为止我还没碰过AI绘画，但我知道它的原理。因为以前的同事、学生，基本都是游戏行业的，所以光是和他们聊天就会知道很多AI相关的事情。特别是从去年底开始，越来越多人和我抱怨，整个行业都形成了一种原画被打压的氛围。阮佳：焦虑和灰心丧气。现在有一种论调叫原画失业论，很多所谓的AI小鬼会来嘲讽画师，说AI能15秒出图，你们这些艺术家的毕生所学都没用了。这导致画师也会有一种自我贬低和怀疑，比如老板让你加班、996，给你降薪，大家都不敢说什么。因为老板给你工作是赏饭吃，是在施舍你，不然你马上就被AI取代了。还有即将迈入行业的年轻人也会被这种论调影响，认为那么多年美术白学了——我现在能去干嘛，转行去炒粉？那也还有炒粉机器人呢。他们这时就会开始抑郁，导致学习没学好，工作也没做好，身体还容易出问题。葡萄君：所以你举办这个比赛，就是为了证明AI还不至于代替画师。阮佳：比赛的话，肯定得是两个同纬度的事物才能互相比较，就算两个人都是跑步运动员，但一个是短跑，一个是长跑，也不能放到一起。那人跟汽车、火箭更没什么好比的。所以我一直把它称作测试。我想让所有焦虑的原画师，以及鼓吹AI的人，都自己打开软件，把我的草图导入试试，看看AI到底几斤几两。所以为什么测试完之后，画师们会感到振奋，就是窗户纸被捅破了。他们发现原来AI并没有那么神奇，包括我自己都有点高估它了，没想到现在都没有一张真正能看的女武神图片出来。葡萄君：很多人说这个测试，更多提供的是一种情绪价值。阮佳：情绪价值如果没有一个绝对的逻辑和实证，你讲话会很虚。光举个大旗，也没人会理你。我们是画画的专业，不是靠嘴和辩论的专业，所以我做的事情就是把这张图拿出来，让大家自己去算一下。而自己计算出来的结果，它就是一个铁证，这个铁证不会被任何的言语所撼动。葡萄君：也有人说你这个草图很刁钻，色块比较乱，肢体重叠在一起，AI没办法识别构图，而且AI在精度上没办法控制得那么细，半个小时肯定出不来。阮佳：首先那张图不是刻意准备的。我每年都会让学员们投票，给他们画一张示范的同人插画，从草图到最后的细化，我都会录制下作画过程，今年刚好就是女武神，所以不存在故意针对AI去想一个题目。那说回到图上面，但凡是眼睛视力正常的人，看到草图，应该都能知道女武神摆了什么动作——她拿着剑，没有带头盔。但AI不行。色块多、动作重叠、稍微大透视一点，它都识别不了，那其实就说明AI弱嘛，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，15秒代替原画师，这都吹到天上了。玩过游戏的都知道，我画的女武神刚好是她第一形态往第二形态转变的过程，翅膀马上要形成，盔甲的部件逐渐碎片化，有种80%是第二形态的感觉。但到现在为止，都没有一个接近女武神第二阶段的图出来。而且，之前大家吹最狠的是AI的精度，到处以此去压迫原画师。很多没有绘画基础的路人，对精度其实没有那么强的感知，相差10%～20%的精度判断不出来。那我这个图，直接可以拉开50%的精度，孰优孰劣一下就能看出来。当然也有一些AI图是稍微能看的，但构图、光影、动作跟我的草图一点关系都没有。这就很有意思了，如果公司老板让你去画一张插画，要求角色是站着的，结果你用AI画了个坐姿，那速度再快也没用。所以说，遇到复杂的情况，AI想要去完全还原太难了，它还要有专业的团队和大佬去做模型库，这些都需要很多成本和时间。那么对于真正的大佬来说，他拿这个时间，都能动手画一张了，我成稿就只用了44个小时。如果未来游戏公司都开始引入AI绘画，那别说失业了，他们还要增加AI模型库的岗位，还需要专门修图的人。葡萄君：但现在很多人的焦虑，可能来源于一些低级工作可以被取代。包括其他岗位的工种，之所以会觉得AI绘画好，也是因为它确实改变了工作流，节省了成本。阮佳：确实会有这种现象，比如UI或者一些素材可以用AI快速生成，但游戏公司也要小心，毕竟这里面还涉及到版权问题，如果直接使用，那它最后可能就变成了一个纯免费的游戏。所以现在大公司都还在谨慎观望。这也延伸到了另外一个话题，就是AI对于整个行业来讲，它到底有没有用？它当然是有用的。首先，它能提升团队沟通的效率。比如不会画画的人，不知道怎么和美术岗交流，那他在开会的时候，可以借助AI去描述自己想要的感觉，比如头发、脸部、服装是什么风格的。这对需求的明确和传达都是有帮助的。其次AI也是一个开盲盒的过程，在头脑风暴的时候，你可以把初步的概念放到AI里，把它当成一个搜索引擎去用，看到它生成的图片，你可能会有更多的灵感和想法出来。很多人把我当成一个反AI斗士，但我其实是一个喜欢未来科技，喜欢赛博感的人，只是说我们现在不要把AI带来的焦虑放大。葡萄君：随着科技发展，艺术的媒介和形式一直在革新，但它肯定不是一蹴而就，也并非互不包容的。阮佳：就好像过去照相机出来，大家觉得这对肖像画家是致命打击，但即便相机再厉害，现在也还是有人在画油画。过去场景设计都是手绘来完成，在3D软件普及后，它可以辅助你去做光影、构图，还有很多现成的模型库，那行业对人才的整体要求肯定也越来越高，这是科技发展的必然趋势。以前新人学画画，可能学几天就能去工作了，但后面要学一两年，三四年，门槛会越来越高。我个人认为，就算没有AI，行业每年也在以5%左右的水平往前进，如果你自己不进步，很快就跟不上时代了。那现在AI绘图的出现，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警钟就好了，对新技术保持关注，如果老板让你去用，那你就去尝试了解，毕竟那是生计，但自己手上功夫也不能停，因为那才是决定自己审美和实际能力的。如果真的到了AI取代人类的时代，我想不止是美术，所有学科估计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。谁也没办法预测这个时代什么时候会来，不用现在就把圈子搞得乌烟瘴气的。葡萄君：版权问题是不是也是大家有情绪的原因之一，比如很多人拿画师的作品去炼丹，最后反过来嘲讽画师。阮佳：生活在这个社会里，我们都遵纪守法，各自做买卖，如果突然有人过来抢你的东西，那我想没人会开心。技术肯定不应该是支持大家去掠夺的。当然现在侵权的问题，在全世界范围内都还需要讨论和立法。之前在美国一个州，有人画了漫画，里面一半用到了AI，另外一半是原创的，但法院认为只要用到了AI，那就是没版权的。虽然每个地区的法律还不统一，也没有明确的知识产权条例，但这应该还是给了很多原画一些信心。葡萄君：另外一个现象是，现在只要有人发一张图，评论区都是在讨论这是不是AI画的，没有人再去关注画师的笔触、构图和思想表达了。阮佳：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。因为很少人会像我这样，从头到尾去录下自己的绘画过程，而且录屏也很麻烦，以前都不用录屏，为什么现在就一定要这样去证明自己。况且录屏都不一定百分百都能够自证，因为很有可能是生成一张AI图以后，你放在旁边临摹。只有像女武神这种，AI弄不出来，别人才会觉得你没有用AI。很多绘画爱好者，并不是专业的画师，他可能平常就喜欢画一些少女，构图和线条比较简单，但因为这个东西是AI擅长的，他画出来以后，别人就会说你这个是不是AI弄的，这也打压了大家绘画的动力。我觉得版权不解决好的话，以后的发展都会变得困难。葡萄君：现在AI绘画的流行，也出现了很多AI生图师，他们在不少平台都收获了大量的粉丝。未来AI绘图会不会发展成一种艺术分支，或者借由AI媒介，诞生出一种专门的艺术职业？阮佳：现在也有很多博主，他不画画，也不摄影，但他有一定的审美，去网上搜集很多好看的图，发到自己账号上，一样收获了几百万粉丝。那AI生图，不过也就是多敲了几个键盘而已。但它有意思的地方是，它可以把很多素材合成在一起，比如乡村版蜘蛛侠，三星堆造型的美国队长，包括一些精度没那么高的艺术画。每个人的审美不同，有人喜欢AI生图很正常，我也很尊重。但就目前来看，AI本身还没有智能到可以自己创造一种新的风格，现在AIGC的图片都是按照现有画师风格来生成的。就好像摄影一样，照片风格不同，也是看后期改图的人调出来的，核心一定还是人。而且为什么我们会说有些图一眼AI，本质上是它被量化之后，大家会产生一种审美疲劳，你看到后会觉得一眼假，长期以往，这种类型的图就会迅速贬值。所以单看现阶段AI的能力，我觉得还不需要有人专门去做这个，如果是在公司里的，那可能是原画在出图的时候，需要去兼顾一下AI的任务。葡萄君：所以美术从业者还是要保持观察，但不要过分焦虑。而技术未来的发展，现在谁也说不准。阮佳：对，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立场和角度，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，但自己呼吁就好了，没必要去道德绑架或者欺负别人。就目前看来，AI还远远谈不上取代人类，扫地机器人都还没取代保洁阿姨呢。
